我小时候住在乡下,家里做饭用的火炉子有两种,一种是烧柴火的,一种是烧煤球的。湖南人做菜喜欢爆炒,主要由柴火锅担纲。煤球炉子则常年轮番坐着水、煮着饭、炖着汤,帮我们解放双手。我爸妈都能做得一桌好菜,我和弟弟自然就都爱烧火,因为可以在灶边提前品尝菜的咸淡。先一步入口的美食,似乎藏着偏爱的味道,也是童年最切实和温暖的记忆,一小口就足以抚慰小小心灵里碰到的所有不如意。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小伙伴们走走玩玩偶尔看到青烟四起,就知道要加快脚步回家吃饭了。童年就在这烟火的落地与升腾里,看人看物看世事流转,一年一年过去了。
后来我到了城里,就很少见到柴火灶和炉子了。所以,当偶然看到一篇关于肿瘤医院旁边抗癌爱心厨房的报道时,我瞬间就被击中了。看着新闻照片上的煤球炉、各色餐具,读着普通人十多年如一日的动人善行,所有关于厨房的记忆和经验瞬间复活。
而那些与疾病、死亡相关的经验也一起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如丝如网,将我捕获——比如我从小就害怕死亡,到小伙伴家玩,贸然闯进了他奶奶的房间,看到了他奶奶临终前的场景,吓得落荒而逃;比如亲友的患病经历——外婆、我高中班主任和研究生导师都因罹患肿瘤离世。当然,还有各种心灵层面的记忆和经验,情绪的、心理的、审美的,比如半夜躺在黑暗中听到老奶奶去世后做法事的音乐,极其恐惧;比如不擅长面对疾病和离别……
我发现很多孩子和我一样,对厨房有多熟悉,对病房就有多陌生——家长们似乎不太愿意带孩子进医院。又因为学习等各种原因,孩子们很少能陪伴与抚慰病房里生病的长辈,更别提临终的亲人了。就像我一样,因为高考、外地求学等诸多原因,太婆和祖父母等长辈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不能在生命的最后陪着他们,让他们感觉到多一些温暖,少一些痛苦,我万分愧疚。
那肿瘤医院旁边的爱心厨房,竟然能同时汇聚凡俗人生的日常与终极,生与死在这里拉锯,无数的故事每天都在这里上演。而爱心厨房创始人年复一年的善意和爱,也像一束光照亮了厨房和病房。我知道这有多么独特、多么难得。于是,我尝试写了一部小说——《露天厨房》,以小主人公夏子的视角,讲述了围绕在肿瘤医院旁边的抗癌厨房发生的人与事。这是一个群像型的故事,笑与泪、悲与欢,苦难与希望、困境与光芒,轮番在两个空间上演,而类似安宁疗护等一些目前尚不太普及的医疗方式也被安排到了故事里。
2022年3月,在许多儿童文学作家、专家和出版社老师的帮助下,这本书得以出版,我希望这些平凡人的平凡故事,能像故事里和现实中平凡的烟火,在读者的心灵秘境里,七分落地,三分升腾。紧贴大地的,化作养料滋养某朵花某棵树;飞向天空的,变成翱翔的翅膀,充满力量,披挂光芒。
因为涉及生死,因为选择写给孩子,这个故事很沉重,也有难度。“轻”和“重”一直是写作中拉扯着我的两个关键词。那些亲历的、间接获得的、关涉心灵的种种生死与疾病的经验,像一根根弦一样紧绷着。但我更期待的,是像童年翻花绳一样轻盈地编织和演绎。所以,我加入童心,动用想象,剔除矫情,小心调配着感性和理性的比例,努力克制,力争让故事轻盈如蛛丝,而那些沉重的部分则必须冷却、凝练,最终如点缀在花绳上的露珠,迎风欲坠。幸运的是,当我回过头来看,蛛丝未断,露珠也还能照见光芒。
作为一个面向孩子的写作者,我深知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故事讲好。但每个故事都不可避免地承载着如皮肤一样包裹着我们写作者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而这个故事也不可避免地藏着我对生死的理解。我没有在这个故事里安排医学层面的奇迹,但故事里的人们在困境中默默地相互扶持,这本身就已经是生命的奇迹。
写完这个故事,从童年开始就藏在我心里的死亡恐惧也像伤口一样被揭开,又被抚平,这也是文学在创造时间、创造爱、连接生死、连接人心之外,赐予我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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