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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母亲
作者_安徽省青阳县 宁诗厚
母亲,在我的心中是一尊至善至美的女神!随着岁月的增长与消失,我的母亲越来越强烈的唤起我惨痛的思念。那从未逝去的遥远的眷恋常常把我从梦中带回到母亲身边……
在泾县厚岸镇后街沿河边一间普通的小平房里,随着“哇”的一声大叫,惊动了左邻右舍前来道喜。我的降临,使母亲有了惨淡的笑容。父亲请了半天假回到家来,母亲急忙要父亲去办点果品红鸡蛋来酬谢众乡邻。父亲垂头丧气的走了。他并没有因自己有了儿子而满、心欢喜。上午逼债的人跑到店铺里闹事和威胁他,还是东家出面解了围。下午归来,两手空空,面对母亲长吁短叹。母亲疲倦地坐在床上默默无语,望着怀中大吵大叫的我热泪盈眶。停了半晌,母亲轻声说:“我明天就上街去,把那点余货卖掉……”,父亲跳起来说:“不行!那能刚生孩子就走动,受了风寒可不得了!我再去借!”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两颗清泪落下来,她无力地闭上眼睛躺下了。
父亲一阵风又走了。那夜,他没有回来,到哪去了?是因借不到钱的羞愧还是想躲过债主的追逼?他没有告诉妻子。那夜,陪伴母亲的就是我的大叫大哭大闹。
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开始顽皮、捣蛋。街前巷后,到处溜达。父亲在店堂做生意,母亲在街头穿牙刷,稍不留神就不见人影。有一次,我溜走了,母亲开始以为我在父亲那儿,父亲以为我在母亲那儿,直到天黑也没有回家,母亲急坏了,四处呼喊:“厚妮!厚妮!”,就是找不着。父亲也开始焦急起来,几个街坊邻居的婶子阿姨们也来帮忙寻找。灯笼、火把,兵分四路,把个小镇寻了几遍。结果在一座山边小庙里找到了。我正在呼呼大睡做着美梦呢。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哭得好伤心。
远在陵阳老家的伯母带信说,老祖母想孙子了!要妈妈寄张照片回去。
端午节那天,母亲特意借了一件旗袍来,给我也做了一套新衣,胸前有了好看的花兜兜,脚上穿着漂亮的老虎鞋。母亲抱着我高高兴兴地去照了象。照片画面很好看,母子之情很动人。母亲穿了旗袍,那乌黑的长发也挽了髻,温柔的笑容里,呵护着我的天真。只是让我穿着开裆裤,有点不太雅观,小雀儿一览无余。照完像后,母亲忽然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我的娘呵!这怎么是好!”原来是我的“不文明”,在母亲身上撒了一泡尿,把那借来的新旗袍弄脏了。母亲跺着脚说:这怎么还人家呢!母亲急得团团转。父亲说:脱下来洗一洗还人家就是了!母亲生气地说:你说的轻巧,人家是刚做好的,还未下过水呢!母亲为这件事气了好多天,发誓以后再也不照像。我可怜的母亲确是从此再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来。
有一天,父亲刚刚回到家里,准备吃晚餐,突然间来了一帮凶神恶熬的人,他们包围了我们的小房子,父亲被五花大绑起来。母亲急得大哭起来,她跪下来一个个求情: “老总们,你们行行好,开个恩,我一家人就靠他大一个人吃饭,他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呀!他只是一个穷帮工的,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一个黑脸大胡子大概是个头儿,他恶狠狠地说:“别装象了,你家老大是共产党的要人,他能不是共产党?把你家老大的地点交出来吧!或许可以从轻发落!”父亲说:“我不知道,我和老大多年没有来往了!”母亲说:“他老大在老家,我们多年在外帮工,确实不知道!”
大胡子说:“那就让我们搜一搜吧!”这班人马上蜂涌而入,翻箱倒柜,连地板也撬起来搜个遍。虽然一无所获,这班人还是把父亲押走了,也带走了四只老母鸡,十几个鸡蛋。这时母亲又有了身孕,她吃不下,睡不下。每天她把我喂饱了就东奔西走去找人。母亲卖掉了结婚时打的一只金戒子和一对金耳环,店东家也和店里伙计们凑了钱联名到县里去讨保,卖通了关节,才把父亲保释回来。
还是伤心季节,一场刻骨铭心的逃难故事眨眼就发生了。
小镇上到处在传言,国民党又要抓壮丁了!风声越来越紧。为了躲壮丁,为了一家人的安全,父亲带着母亲,带着我和刚刚出世才几个月的弟弟连夜逃出厚岸镇。父亲在怆惶之中,只是凭感觉必须往深山里钻。未曾想,进山不久,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泻,一家人成了落汤鸡。父亲抱着我,母亲抱着小弟,在泥泞中一步步颤抖着前行。母亲在月子里一天也没有得到休息,也没有吃上任何补养品。母亲久病的身子支持不住了,她在一颗大树旁突然晕倒在地。我从父亲身上跳下来跑过去扑在母亲身上哭喊起来:“妈妈!妈妈!”
母亲没有反应,小弟已放在草盖的摇篮里,他也懂事的拳打脚踢哭叫起来。父亲惊慌之中急得一筹莫展,他扶起母亲呜呜咽咽起来:“我真该死!我对不起你!素青!素青!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风雨中的父亲和母亲直冷得浑身发抖。母亲终于支撑着站起来,硬是脱下一件内衣递给父亲说:“快……,快把厚儿裹紧,不能让他冻坏了!”父亲搀着母亲抱着我,母亲提着摇篮里的小弟,就那么一步步颤抖着,一步步向前捱攀着移动着,好不容易才看到了前面山岙里有独户人家,小茅屋里透出了暗淡的火光。来到茅屋前,父亲敲门后,好久,一个老太婆才探出头来,用惊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当她看清了我们一家人的这副惨景,就热情地说:“快进来吧!”
或许天无绝人之路,或许天下穷人心连心。进屋后,这位热心肠的好太婆就找来一大堆大小旧衣服,把我和小弟的湿衣服全换了,又用大毛巾围起来。父亲也换了衣服。母亲就是不肯换。原来母亲的内衣内裤早已是一片血水淋淋,她的脚下还在滴着血……。
不知道我们究竟在这山间小茅屋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厚岸镇的家里。后来只知道母亲是父亲雇请了两个人抬回家的。从此,我的母亲就一病不起了。父亲找人带信回老家,要外祖母来护理久病在床的母亲,要祖母来把我带回老家去。
很快,祖母、外祖母都来了。当我得知要回陵阳老家去,高兴的不得了,整天蹦呀,跳呀,好乐。临走的那天,我才知道是奶奶带我走,而母亲不走。我急的大哭起来:“妈妈不走,我也不走!妈妈走,我就走!”
祖母、外祖母、父亲轮流来哄着我:妈妈一定和你一起走!
临走那天,我还是被母亲骗到担架上去的。母亲搂着我的脖子说:“厚儿最听妈妈的话!妈妈生病了,奶奶带你先回去,过几天,妈妈的病就好了,妈妈很快就回来陪厚儿玩,好吗?我儿最乖!”
母亲吻着我的小脸蛋又悄悄说:我儿听话,妈妈最喜欢你……
我咬着嘴唇噙着眼泪点点头答应了。我看着母亲笑了,母亲却忍不住转过身去揩眼泪了……
那天,我随祖母坐在担架上,离开了泾县厚岸镇,离开了我亲爱的母亲,回到了陵阳镇老家。一年多了,有多少次在梦中呼唤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哭醒了伯母哄着我说,厚儿,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睡吧!你不睡好妈妈就不回来了!
我在睡梦中,又被大黄狗突然猛烈的狂吠声惊醒了。前院大门前有人声沸动,接着有人敲门叫伯母快开门。伯母开了门,猛然由惊恐变成惊喜了!原来是父亲带着母亲坐担架连夜赶回来了!
父亲满头大汗,全身湿漉漉,他一进门就跪倒在伯母脚下泣不成声:嫂子,素青病重了!懋仁大叔和炳南兄弟把她抬回来了……
伯母扶起父亲,急忙走到担架前喊着:婶子!婶子!
母亲脸色苍白,昏昏沉沉的睡在担架上毫无反应。伯母噙着眼泪抱起才九个月的弟弟进了房。母亲被抬进了厢房。
或许母子天性,或许是情感信息传递,我本能地跳下床来,飞快地跑进了母亲的房间,一头扑倒在母亲身上大喊起来:妈妈——妈妈——!我伏在母亲身上大声哭起来。母亲醒过来了,她看到了久别的儿子,她一阵阵激动,连连喘了好几口气,她伸出了瘦弱的双手要起来抱我。伯母进来了,急忙说:婶子,快躺下,快躺下!厚儿你过来!
母亲颤抖着手,擦去我满脸的泪痕,轻轻地笑了。她笑的那么痛楚,那么凄凉!母亲断断续续,细声慢语地说:厚儿……,娘,好……想好想你呵……,边说,那泪珠儿断了线似的把枕头湿了一片。我只顾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拼命的嚎叫着妈妈。父亲生气了,他拉起我说:厚儿,你妈累了,要睡了,快跟老姆妈睡觉去!
我靠在母亲的床边就是不走。我听见了母亲的心在跳动。母亲终于忍不住挣扎着抱起了我,在我的脸蛋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送到伯母手上说:让嫂子受累了,这孩子真娇!我一回来他就撒娇!伯母的两眼饱含着痛苦的神色。她安慰了母亲一番就匆匆把我强行抱走了。
这一夜,也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夜。
母亲回家以后,就和父亲住在西厢房里,一家人开始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沉静的忧郁与痛苦的神色。父亲请了郎中(医生)来为母亲看了病,开了药。那位郎中从母亲房里走出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伯母掏出手绢擦去泪水。老祖母不时撩起粗布围裙也擦着皱纹深重的脸。我就乘机偷偷溜进了西厢房,偎到母亲身边轻声说:妈妈,你快好点呀,老是躺着干吗?你抱抱我呀!
母亲躺在印花蓝布纹帐里,乌黑的长发撒满了枕头,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那晶亮的眼睛也紧闭着,不时从里面流出几滴晶莹的水珠珠来。母亲抓住了我的手,低声叫着:厚儿,厚儿,你快出去!快到外面去玩!父亲进来就大声训斥我: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再跑进来,看我把你屁股打出血来!我悻悻地走了出去,我恨起父亲来,恨不得咬他一口。因为从这天起父亲再不许我进母亲的房间。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始终不停地吵闹不休,爬起爬倒,要喝水,要撒尿。伯母把水弄来了又不喝,把尿盆端来了也没有尿撒。伯母被我折腾的一夜都不能合眼。
正月初一,晨曦刚刚透出一点微光,远远近近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把我炸醒了。我吵着要起床。伯母给我穿上了新衣服、新虎头鞋,戴上了漂亮的小礼帽,塞给我一个大红纸包笑着说:厚儿,给你压岁钱!别乱跑了,待会儿等奶奶起来了,先去给奶奶叩头,回头给伯父、父亲叩头,再去那边厢房里向你妈妈拜个年,也要叩头的。声音放大些,懂吗?我笑了:我懂!伯母说: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
我向老祖母、伯父、父亲叩了头,拜了年,小口袋里插满了红纸包,急急忙忙跨进西厢房,高喊一声:妈妈——!拜年了!说着就趴到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母亲想欠起身来,她微微睁开了失神的眼睛,张开嘴喘了口气,她吃力地望着我,淡淡地笑着。她那整齐细密洁白的牙齿,在烛光映照下好看极了。她的头发父亲早已把它梳理得整整齐齐,按照母亲的要求盘成了一朵乌云。耳坠下的金耳环换成了两个小玉坠。她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些往日姣美的容貌。母亲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另一只手吃力地从枕下摸出一个大红纸包,那里面装着十枚新铜钞和一个硬纸盒。母亲轻轻地说:厚儿,妈给你的压岁钱,这个盒子里是妈和你在一起的照片……。母亲未说完,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我满怀喜悦接过母亲的红纸包,大声说:妈妈,我到外面玩去了!你睡吧!我正要转身,母亲却猛然抓住我的手不放,母亲急促地说:厚儿……厚儿呵,以后……以后你再也不许到妈妈房里来了!要听话!因为……因为妈妈房里不干净……,快走吧!母亲真的生气了,她皱着眉头吃力地说:再来,我就要打你了!我也生气了:不来就不来!我气冲冲地跑走了!
我从小就喜欢淘气,给家里给大人开各种恐吓的玩笑。在泾县厚岸镇的小屋里上演过多次的小闹剧,这次又想故技重演。一个人偷偷从后院溜出去,一口气爬上了门前的高云山,爬上了一颗小松树,静静地听着整个村庄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鞭炮地雷在狂轰乱炸。
猛然间,我那幼小的心灵被一种声音震动了。山脚下,从家的堂屋里隐隐传来一片哭泣声音。伯父寻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小竹棍子,怒气冲冲大声呼喊着我的小名。当他兜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我,气得把小竹棍高高举起,但他没有打下去。他泪流满面也不擦一下。他把我从小松树上抱下来,挟在胳肢窝里,一路小跑的冲进屋里。
回到家里,我吓呆了。老祖母在东厢房里呜咽着,伯母跑进跑出,她从里屋拿出香纸放在西厢房门前点燃了。她用手绢捂着脸如泣如诉地嚎啕着。父亲在西厢房里一只腿单跪在床前猛烈地抽泣着。母亲平静地睡在床上,全身盖着红色的被单。伯父抱着我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母子天性相通呵!我本能地拼命嚎啕起来,我哭的那般声嘶力竭,我哭的那般剌痛人心!伯父不耐烦的用泪眼瞪着我吼叫:别哭了!哭什么!再哭要挨打了!我嚎叫的声音更大了。伯父在我的屁股蛋上打了两巴掌,很重,屁股蛋火烧火燎起来。
我一手捏着母亲给我的小纸盒,一手捂着那十枚崭新的铜钞,泉水般的泪滴糊住了双眼,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只是尽最大的嗓门去参加这人间最惨痛最悲伤的生死离别挽歌交响曲……
母亲的生命是短暂的。她从22岁结婚,25岁生下我,27岁生下小弟,第二年的春天还没有来得及露脸,我亲爱的母亲就离开了人间。她只匆匆走过了人生28个年头。
我亲爱的母亲走了。母亲走得太年轻。她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母亲的音容笑貌永远雕刻在儿子的心坎上。母子之情永远不会消失的。那年我未满4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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