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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别在奈何桥的那头等我
作者_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辛寨镇 范忠民
日子在飞花落叶中远逝……
当又一个飞花落叶的着地声尚未消逝的时候,爹在天堂上的某朵云彩里已经躲藏将近二十五个年头了。在抬头望云的转瞬之间,一个又一个春节喊着沉闷的号子魔兽般一次次闪现在我的面前。这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欢日,于我却是一个恐惧的灾时。
从那时起,我惧怕春节!
在当下的日月,我惧怕这个日子的来临,不是因为日月的艰难,而是源于不堪触及的悬挂在我心中春节刚过的那场惊梦……
你——爹——死——了——啊——!那是娘在深夜发出的一声嚎喊。娘撕裂星辰般的变嗓,就像山谷的回音迂回于我的心壁。随着娘嚎喊的迭起,春节对于我再也不是一个欢乐的日子——娘的那声喊就定格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的晚上……
不知娘的那声惊喊是怎样隐落的,更不知我是如何从我睡觉的西房爬进北屋爹始入长眠的居所。当我的意识被哭叫声拖回到现实的时候,我只记得新华兄弟坐在炕台上把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连续不断的叫喊着我的名字。
当我知道“心肌梗塞”这个恶魔携我爹远去的时候,我反而没有一丝的眼泪。我的眼泪哪儿去了?是娘的惊呼让它躲到了泪腺无力涌挤的地方?还是让它藏到了眼内无法测寻的角落?是极度的悲伤抑制住了它的爆发?或者是人在噩变的时候只有惊恐没有眼泪——惊恐于生命的短暂与脆弱,让眼泪暂靠一边?
当众人将爹抬放在地上席箔上的时候,我仍然怀疑那是一个故做的假象,或者是一种荒唐的玩笑。
爹平静的躺在席箔上。安详如睡。我宁愿相信我的大脑神经出现游走,也不会相信爹的生命突然静止。几个小时前还将外跑的两个猪崽一手一个提回家的爹的生命怎么可能用终止所代替呢?他的神态分明是劳累过后的小憩。我坐在爹的身旁,点上两支烟,静静地期待着爹能够慢慢的坐起来,从我的手中接过一支,深深地吸一下,轻轻地吐一口,慢慢地舒缓他的劳累。那样,我便有足够的理由,耻笑众人的蠢举,嘲弄医学的荒谬。
爹,起来呀!我还等着你村里玩龙灯的时候,你背着我走街串巷,随着锣鼓的欢叫而欢腾。
爹,起来呀!年前腊月,您给我寄教了函授学费,现在,函授部已将贴着我照片的学员证给咱寄来了。通红通红的,您一辈子都没见过,起来看看吧!
爹,起来呀!我的哥姐们在哭。大过年的哭啥啊,那样不吉利的。我告诉他们,您一定还会坐起来,可他们不听!深更半夜的哭叫,我害怕啊……您起来劝劝他们吧,他们要是不听,您就放出您的威严,让您的断喝声替代他们的呼喊声……
爹,起来呀!咱们家的五只母羊三天后就要生产了。它们咩咩的叫着,还等着您接生呢。您知道的,我娘身体有病,这件事,在我们家是非您莫属的。不知道今年母羊们产奶量会是多少,也不知道今年的卖奶路上是否与往年一样继续洒下您辛劳的汗水,留下您艰沉的足迹!
爹,快起来呀!起来再背着我去看看那张贴在村养蚕室墙上的现已褪色的我五年级时的成绩单吧。那榜单上,在第一名的位置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在我的名字旁边,醒目地注着“学习标兵”的字样。记得张榜的那天,您背着我,在榜单的下面驻足良久。您核桃皮似的皱纹重叠成了一朵多层花瓣的月季。回家的路上,您胸膛的上衣口袋上插着学校奖给我的钢笔,逢人便有意无意的摸一摸,拍一拍。常听说,托起摇篮的手是母亲的手。但我更清楚,在旁人眼里,您的后背上趴的是一个残缺的儿子,可您的心中却觉得,您的脊梁上背起的是健全的骄傲!一路上您轻轻地捏着我的屁股,欢快的小曲一直响到我们家的热炕上。那一夜我们爷俩喝酒了。您的杯里是酒,我的杯里是红糖水。我问您辣吗,您说不辣。热。您问我甜吗,我说甜。也热。您嘿嘿一乐,臭小子……
爹,您快起来吧!再次背起我捏下我的屁股;再次喝一杯热酒;再次让我感受您的手温;再次让我感受来自爷俩儿间的陶醉!
爹!您的鼻子怎么流血了?我给您擦一下吧,我的动作会稍微用力一些,希望这样能够扰醒你的沉梦……哎呀!怎么这么凉,这么红啊?没有那年的酒热,却比我现在的学员证更红啊……
任哥姐们的哭叫如何掩盖新年过后的喧嚣,任我的思绪如何澎湃记忆的波涛,爹始终平静的躺在席箔上,与大地相互冰冷,与空气共同入静……
大年初二的夜竟是如此的漫长。就连第二天初升的太阳都仿佛经历了艰难的跋涉,带着满身的疲倦慢腾腾地从东方的一边爬了出来。那一束束的光芒宛如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晨霜,掩盖了往日的温暖,洒下的也是一股股的寒凉。
当婶子大娘们给爹穿上花花绿绿的寿衣,裹上白白素素的布条入殓的时候,我才从噩梦中猛然惊醒,才清楚地意识到,爹的生命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一张空白的纸。世上再也没有任何的神来之笔在这张纸上填写任何的内容了……
出殡的那天,八个人抬着爹走了。我不知道我的哭喊是否形成一种撕裂的声音轰响在那年冬末春初的空中。我只觉得从爹被人抬起的那一刻起,一个巨大的影体幻化在我的眼前——人们抬走的不是我爹,而是我赖以避风的大山!我的大山抬走了,我不清楚以后在我生命的前面该迎来怎样的狂风……
爹走了。大山倒了!我仿佛一下子悬空在亦真亦幻的梦游中,时而四面千军,时而八方无人……我抵御不了来自精神的风暴,病魔便乘虚而入,坐守在我弱不禁风的躯体里。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仅靠打吊瓶维持着我即欲随爹而去的生命。我的胃部像塞了吸满水的海绵。心像漂泊在乌云环绕的山间。唯一健全的是川流不息的眼泪。
从娘变形的面孔上,我揪心的感觉到,我的泪挡住了娘本应黄河奔流般的眼,让浑浊激涌之水顺着欲溃的情感河汊滚淌在她的心间……
娘何罪之有!望着儿子不堪一击的虚体,强行压抑着自己内心的不堪沉痛,以自己强忍剧痛的坚韧博得儿子廉价的一笑,以故作欢颜的表情诠释着人间无与伦比的大爱!
娘见我的病情没有好转,无奈之下,请来了村里的一个神婆。那神婆坐在我的跟前。装腔作势的给我号了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爹是死在了房子西头的床上,无法跨越中间的房梁,据神婆讲,人间的房梁是一切亡灵无法越过的障碍,人若死在梁西边,阴魂是无法过去进入冥界的,需要搭一布桥才能通过。因此,爹的亡灵一直没有散去。那时候,我内心是相信这一切的,事实上我更应该相信这一切,那样的话,我爹就可以多陪在我身边的啊!
按照神婆的说法和吩咐,我娘让我哥扯了三丈三尺的白布搭在房梁上。两边各有一人拉着白布的一头。神婆把我娘事先准备好的花公鸡放在白布的西头,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便不停的驱赶那只花公鸡,以便让我爹的阴魂拽着公鸡的尾巴跨过桥梁顺利进入冥间的极乐世界。放入白布上的公鸡不知是惊慌失措,还是不解来自人间的荒唐举动,在众人的多次轰赶下才跨过布桥,咯咯咯的飞跑出屋外。
事毕,神婆回过头来,坐在我的身边说,你爹是对你放心不下,舍不得走哩。听着这话,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楚的凝重感,更相信这是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一直响着那只花公鸡的咯咯叫声,那叫声就像是我爹劳咳的嗓音,更像是恋恋不舍的道别声。想着想着,一泉热流便从我的眼中不由自主的淌了出来……傻孩子,你叫唤(哭)啥啊,你爹是享福去了……扔下我们遭罪啊……娘搂着我,压抑已久的泪闸再也封闭不住了……
爹,西方的路很远……远到时间与空间都无法相见......
我娘说,您是享福去了,如果这是真的,那您就慢点儿走,别再带着人间的乏累在迈向另一个世界的途中依然疲惫……我这样想着,便渐渐地睡着了。梦里,依稀是爹在为我擦眼泪……醒来的时候,娘的手摸在我的脸上,泪挂在她的腮上……
日子在飞花落叶中远逝……
当又一个飞花落叶的着地声尚未消逝的某一瞬间,某一天抬头望云。真希望爹您就深藏在某一朵云彩的某一深处,徘徊在奈何桥的某一地点,躲过孟婆的那碗汤,以期待某一时日,我们相见时而没有忘记人间的那份父子深情,以便我飞扑在您的怀里的时候,得到的是热情地拥抱,而不是陌生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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