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期刊速览 2012.05 > 《三月风》 > 正文
百年历史的浮沉之中,汉语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发生了三次大的断裂。每一次断裂,都是汉语被迫远离家园方向的不断出走,它的美丽与生命时刻面临着凋谢之虞。汉语的危机四伏,实为我们的民族文明危机四伏。
艺术家徐冰1993年作品《文化动物》,铺满各种书籍的现场,身上印满汉字的母猪被印满英文的公猪“强奸”。
文_本刊记者 曲辉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世纪的山头以外,汉语还没有如此遍体鳞伤过。
那时我们的文明在水一方,搜集诗歌的官员们既遵命记录着贵族们精致拗口的祭辞与颂歌,也不愿漏掉那些阡陌市井小男女的打情骂俏、爱恨离别;那时文人唱和、辞赋满江,白发先生带着黄口小儿们摇头晃脑,秀才们满嘴之乎者也,坊间亦传抄着章回本的侠盗传奇和怪力乱神;那时所有的后人们都将先秦视为自己所用汉语的源头和焰心,并孜孜不倦地复古向它致敬;那时文言白话长久地各归其类、各行其道,似乎汉语的脚步像日晷的阴影一般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但持续不断的血雨腥风在十九世纪以后等待着它。每一次断裂,都是汉语被迫远离家园方向的不断出走,它的美丽与生命时刻面临着凋谢之虞。
1910s
五四喧嚣:割断文言文的脐带
汉语的焦灼来源于近代屈辱。昔日的老大帝国浑身破绽,跪伏于尖船利炮下成了孙子。国粹与传统因而被当成了罪恶的渊薮、挨打的胎记。
一向温吞的胡适,此时大张旗鼓判了古文死刑。1916年夏在美国时,他与朋友泛舟差点翻船,有位朋友事后写了篇文白夹杂的短文,引发了他与另一人的笔战。
胡适的白话诗处女作就此出炉:“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说什么中国要有活文学!说什么须用白话作文章!……若非瞎了眼睛,定是丧心病狂!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古人叫作欲,今人叫作要。古人叫作至,今人叫作到。古人叫作溺,今人叫作尿……何异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他后来还拿自己写的《应该》一诗开头为例,“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过于自信地反问读者:“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达得出的吗?”可叹他对《锦瑟》、《长干行》等经典的选择性无视——抛弃了古典诗词后,剖腹产下的白话诗彼时尚未形成自己的美学。胡适用来为白话开山的《尝试集》里除了众多打油诗外,文言句子竟也遍地开花,俯拾皆是。
陈独秀则作了火力密集的《文学革命论》,将古文一概“推倒”。他把明清以来的古文大家捆在一处打成了“十八妖魔”,并宣称自己随时愿意拖一门德国火炮,当文言文拆迁队的急先锋。
仅废文言还不过瘾,激进派还希望废除汉字,走拼音文字之路。钱玄同断言汉字为“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鲁迅认为汉字是“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瞿秋白干脆抨击说,“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
用文言翻出了《茶花女》和《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翻译大家林纾,早在19世纪末就写过通俗的白话童谣了,面对虎狼般的后生们,他只是提倡文白并存,给古文一条活路。谁知钱玄同和刘半农在《新青年》上唱了一出双簧,先化名做了一篇文字吹捧他为精神领袖,转过头来又刺了他一通回马枪,称其“桐城谬种”,继而李大钊、陈独秀和鲁迅群起而剿之,林纾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却仍倔强而忧伤地坚持“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吾辈已老,不能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
林纾的预见均一一得到印证:新文化斗士们往往陷入分裂和矛盾:一方面旧学渊源滋育出他们的文笔,一方面他们又要强行拒绝传统,制造对抗,斥令并不成熟的白话强行覆盖已纯熟的古汉语。当需要强烈抒情咏怀时就用文言,当化身斗士之时又不得不写些难以传世的白话诗。
幸而新文化的废弃古文之举在民国期间尚未得到强有力的行政支撑,中小学教育界仍得未弃绝传统。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曾提到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内战中颠沛南撤的一所联中,从河南一路到达越南境内,被法军关入集中营中等待接收。缺水少电,学生们仍坐下来分页抄写唯一残存下来的一本《古文观止》。这些中原孩子忍受着溽热潮湿与蚊虫叮咬,如饥似渴地沉醉于这些故国古老篇章的吟诵——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人本乡人,岂无乡思?半个世纪之后,残页漂洋过海,回到大陆完璧归赵,其上所附系的几百颗怀乡之心,也终得以彻底从乱世记忆中解脱,得以叶落归根。
1960s
激流中国:革命话语的一家独大
1926年,鲁迅在《旧事重提之三》中说:“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罪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世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这种切断传统脐带的语气在如今的中国人看来是如此熟悉,在鲁迅殁后繁衍光大。鲁迅逝世四周年之后,他也得到了类似句式的金身:“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王元化反思五四时说,斗争哲学将差异等同于矛盾,形象地说,就是你死我活,不能共存。革命话语追溯到五四与新文化运动以确认自身的合理性,这段时期的激进情绪日后被一再强调:摧毁旧传统的文化革命不仅必需,而且应该在频次与强度上不断升级。革命话语在历次运动中振荡加强,最终以大字报、社论与标语口号等极端方式泛滥,在“文化大革命”中占领了现代汉语的全部高地,引发了全民的嘶吼和内心失语。
在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狂热伴奏、提供夸张数字与语气的同时,汉语本身也迎来了又一轮拔苗助长。1958年的“全民写诗”风潮中,《人民日报》发表了郭沫若的一篇短文《读了“孩子的诗”》。文中引了一首孩子写的诗,口气也颇大:“别看作者小,诗歌可不少,一心超过杜甫诗,快马加鞭赶郭老。”
无论文化高低,人们摩拳擦掌地按固定句式喷发贫瘠的词汇。喇叭里、油印诗刊、墙上碑上高炉上,百万首诗和千万首诗的地区层出不穷。山西省提出一年要产生30万个“李有才”,30万个“郭兰英”。“村村要有李有才,社社要有王老九,县县要有郭沫若”。而这些海量作品的水准确实向郭写得手抽筋的白话诗看齐,例如“快!超英赶美情满怀。志坚定,大步朝前迈”这样的“十六字令”和“摘个玉米当火箭”一类的工农类科幻。
在冰火频繁交替的年代,词汇的指向是严格固定的,句式更僵化为有限的类型,有限但被强调的阅读材料一度兼有通行证的效果:“下定决心,我要和她离婚!”“排除万难,俺想再凑合几年。”“为人民服务!您买什么?”“抓革命,促生产!我买两斤黄瓜。”
对汉语传统的维护或另类探索都是危险的。新月派诗人暨文字学家陈梦家,因反对拼音方案而被打成右派,最终在文革中自尽。诗人北岛回忆,1972年他悄悄把自己刚写完的《你好,百花山》一诗初稿拿给父亲看,没想到父亲大惊失色,立刻责令其马上烧掉,其中一句“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把他吓坏了。北岛看到了父亲眼中深深的恐惧。
而即便是后来带头对此恐惧进行了最著名的语言突围,发出“我不相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等金石之声的北岛,也会在不经意间显露自己身上无形的桎梏。阿城回忆说,在美国的两次朋友聚会上,喝醉的北岛总会唱起《东方红》歌舞组诗里的唱段,朗诵“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这些印下深深烙印的语言模式顽固地充当着情感与思想的出口。
作家沈从文无法适应整个汉语环境的转变,五十年代他一度深感枯竭。他曾尝试去了五趟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并采访写成了一篇报告文学《管木料厂的几个青年》,收在水库编的小册子中。几十年后其子整理父亲手稿时留下一句长叹:“他那时费了很大的劲写东西,可是一个工地的通讯员写这类文章比他还顺溜。”
冒死写下著名的《出身论》、呼吁人身平等的遇罗克烈士,所使用的也仍是“语录+社论”的表达模式。
直到1980年的爱情电影《庐山恋》,擦出火花的男女主人公爬上山顶,兴至时喊出的英语表白仍是“我爱你,祖国”。粗鄙、僵化而充满暴力审判色彩的“大批判语言”、“样板语言”,将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写入了一代人的思维,大规模擦除了经典文化的痕迹,并影响至今。
1980s
全球化楚歌:网络、商业与反叛乱炖
如果理解了前两个阶段的汉语困境,便可容易认识到,一个民族的语境长久淤塞之后向世界打开,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泥沙俱下。
随着封闭、僵化、板结的社会松动,两鬓斑斑、千篇一律的伤痕文学肤浅喷涌之后,中青年的作家们开始重新摸索找回他们创作的青春期。“朦胧诗”的命名,取代了“古怪诗”的叫法,最早出自《诗刊》1980年第8期上的一篇诗评:“‘连秋天的鸽哨都是成熟的’,鸽哨怎么能成熟呢?这种朦胧令人气闷”。这次诗歌的热潮同1958年相比,有了过于丰富和不着调的写作规则。
同时,大量驳杂的西式语法、名词和结构,甚至原词,夹在浓重的翻译腔中开始了对现代汉语的诺曼底登陆。德里达的《书写与差异》,北京三联版的译文便出现了“存有论”、“元力主义”、“在者性”等生造词汇。有人调侃说,马原、刘索拉这些当年消化了几本西方现代文学作品,将里面的技巧活学活用写了个中国故事的作家,都成了日后先锋小说的大腕。若是放在民国年前,便很可能是瞿秋白批判过的“非驴非马的骡子话,半文不白的新文言”。
“哥们儿就喜欢俗的!”——顽主王朔运用他润滑的北京方言书写,对于权威和神像不屑地嬉皮笑脸,拔下汗毛变出成千上万枚痞子公仔,从电视上和书页间潜入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寻常百姓家。在调戏伪君子、卫道士的时候,捎带灭了其他略显精致的小清新和风雅。
无论是朦胧诗、翻译腔还是痞子文学,一方面必然表征着对外来文化、对自由的消化不良,一方面也是不同立场的精英对于原有话语模式的反叛和解构的结果。矫枉是正确的,只可惜“过正”是我们的家常便饭。
解构进入二十一世纪,搭上了网络高铁。当IBM的研究员灵机一动在BBS上留下了个“:)”,人们便迅速学会并研发出更多更古怪的符号来制造表情。人们还在网络上随心所欲地造词造字,篡改词义,享受仓颉当年“天雨粟,鬼夜哭”的快感。
“囧”不再是光线充足,“菊花”也不再是适合挂在嘴边的绿植,鼠标一代坐在屏幕前,已开始“吐槽”嘲笑春晚气喘吁吁追赶这些语词的笨拙速度,而这些“笑点”却成了新代沟和新暗号,一切朝向饮食男女与情感释放,一切自产自销而在生活中,他可能是个公务员,继续撰写套路纯熟、空无一物的公文;他也可能是个外企白领,张嘴闭嘴“目前我们没法confirm手上的resource能完全take得了”;他还可能是个自己汉语就不过关的教书先生——主编过《英汉大词典》的陆谷孙曾接到过一部语言学著作请求指导。扉页上恭敬写道:陆谷孙教授扶正。陆不由哭笑不得,“扶正”是指旧时正房死了把小老婆升为“正房”,而不识“斧正”这种常用语的竟是一个博导。
如今最具游戏精神的王朔也已拾起了《金刚经》,不知一百年前我们开始着手割断与传统的脐带之时,心里有无对一个白字、白痴、白目时代的恐惧和戒备。我们吃各种外来的激素。我们的语言新旧驳杂,相互化合,它们济济一堂,像奥斯卡颁奖礼一样各有各的奖项,只有传统仍在缺席。三次大断裂与无数次小折腾,顾头不顾腚、孩子跟洗脚水一块倒的行径,给我们原本美丽的汉语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痕。
唯愿未来有稳定之力,护佑被污辱和被损害得太多的它得以平静延伸,不致大道蒙尘。唯愿能一点一滴修补百年来的缺失链条,上下贯通,让下一代还能触摸到它的抑扬音律与纸上烟云,拿到古老宝藏的密钥。放逐,遁入衰亡,还是回归隔膜已久的家园,决定于这一代人的投票与在场。北岛有诗写道:“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关于中国残疾人